好几年不碰理论书,今天碰个“大”的,为灵魂找个岸。
只是,好像没效果。
我试图理解康德。不是从他那难以穿透的德文长句,也不是从那些被反复拆解过的“先验”“范畴”“物自体”开始,而是从一种更基础的怀疑——我们为什么要理解?
在面对康德之前,我已经有了对哲学系统结构的某种不信任。
我不怀疑逻辑本身,我怀疑的是:如果这个世界本身是无结构的、混沌的、不连贯的,
那一切“想要解释它”的系统,是否都是出于恐惧的构造?
康德试图建立的,恰恰是这样一个系统。他说,理性必须批判自身,必须为自身划定合法性的边界。这一点,在哲学史中令人敬畏。他用冷酷的结构、沉重的推演与一种“哥白尼式”的转向,把“世界是什么”这一问题改写成“我们如何可能知道任何世界”。
他不再追问“上帝是否存在”“自由是否真实”“宇宙是否有限”,
他只问:“理性是否有权提出这些问题?”
这种思维的克制,在逻辑上令人佩服,但在情感上却令人战栗。
因为这意味着: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知道真相,
而我们所知道的一切,只是我们“能知道”的那一部分,是穹顶内的逻辑产物。
康德将空间与时间视为人类感性认知的先天形式。换言之,我们并不是透过感官接触现实,而是透过空间与时间的“滤镜”组织原始混沌。我们不见世界,我们建构世界。
但问题就来了。
如果我们的认知形式只能处理“被组织过”的经验,
如果我们只能“想”我们能想的、只能“感”我们能感的,
那么——我们对世界的所有理解,本质上是否不过是在套用自己编写的语言?
这不再是哲学上的“主观主义”或“现象学”的讨论,而是更深层的元疑问:
❝ 如果理性是我们唯一的工具,而它本身也在它自身的牢笼里,
那我们是否永远只能与我们自己对话? ❞
我曾想过另一个路径:如果不是理性,那是否可以让感性本身成为认识的根基?但在康德那里,感性虽然有“结构”(时间与空间),却没有“判断能力”。它像一台摄像机,只能接收画面,却无法组织叙事。感性必须被理性接管,否则我们就只能沉浸在“只是发生了什么”中,而无法问“为什么发生”或“是什么在发生”。
而理性,一旦接管,就开始运转,建构范畴,施加因果,推导整体性,整合碎片。
直到某一天它过界了,开始谈论灵魂、宇宙起源与上帝……
然后康德用“先验辩证论”对理性说:不可以。你走得太远了。
这是一种极端自律的思想美学。
但它也暴露出一个深刻的无力感:
在这个世界中,我们无从证实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是否成立。
我们所能建立的,仅仅是一套“适用于人类理性结构”的模型,而非宇宙的真相。
——我们是活在我们自己的理解系统中。
这一点,最终在我脑中浮现出一个影像:
那是楚门。
他生活在一个被建构好的世界里,一切运作得完美流畅,唯一的问题是——那不是真实的。
但楚门觉醒了。他开始质疑、追问、撞墙,最后走向穹顶的尽头。
而康德,或许是另外一种“觉醒的楚门”。
他也意识到:我们认知的世界是建构的,是被感性与理性共同组织的现象世界;
他也知道:我们可能永远无法撞破这个结构,到达“物自体”的真实。
但他没有走出去。他选择留在这个世界里,思考、测绘、立法、反思,
告诉我们:即使你无法走出这个世界,你依然可以知道这个世界能走多远,不能走多远。
康德的哲学,像是一份写给被困于系统中的人的理性生存指南。
但说到这里,仍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困惑:
我开始意识到,整个哲学界的构造本身,或许也正是一种延迟面对混沌的语言工程。
哲学家之间的争论、建构、反驳,越来越像一场风格各异的说唱比赛——
你有你的体系,我有我的术语;
你推演逻辑,我捍卫范畴;
你在diss康德,我在复刻黑格尔。
他们互不相通,却都坚信自己“看见了”。
有时这令人沮丧。
因为我们终究无法分辨:我们是在讨论世界,还是只是在玩弄“如何讨论世界”的话术本身。
哲学,作为一种智识结构的产物,或许从来就无法承担它声称要承担的东西。
但奇怪的是,它也从未真正失效。
它的荒谬不在于它错了,
而在于——它可能永远无法“对”。
它的价值,不在于它能给出答案,
而在于它始终不肯让我们安于沉默。
所以——我们该怎么做?
我们是否还要“寻求知识”?
我们是否还要“建立体系”?
我们是否还要“相信理性”?
我不知道。
但我模糊地感到:即使“寻求知识”本身可能是无意义的,
这个“无意义”的追问,恰恰是我们最深层的本能。
我们或许注定困在穹顶之下,
但我们可以让穹顶变得透明,
哪怕只是一小块窗。
哪怕看不见真实,
我们依然可以选择清醒。
哪怕无法出去,
我们依然可以问:
如果这是牢笼,
我能不能自由地呼吸?
2025年5月17日 7:39p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