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朋友圈里突然冒出一批「同款公主」的那几个月

有一阵子，我的朋友圈像被同一个影楼后台「统一下发」了一样。

第一个月：

左滑一个，苗族姑娘。
右滑一个，苗族姑娘。
再滑一个——啊，还是苗族姑娘。

第二个月：

左滑一个，泰国王妃。
右滑一个，泰国王妃。
再滑一个——呀，又是一模一样的泰国王妃。

第三个月：

左滑一个，马六甲娘惹。
右滑一个，马六甲娘惹。
再滑一个——啊，还是同款娘惹小姐。

发型、帽子、头饰、腮红轨迹、鼻影方位、眼线坡度，全都像同一个 UI 套件：「Pre-set #03 · 女士旅拍 · 甜美版」。

明明这些女生互不认识，来自不同城市、不同公司、不同人生，却在同一个时间段，被换上了同一张脸。

那个画面，给了我一种很难形容的复杂感：

• 一半是「嗯，她们应该玩得很开心吧」；
• 一半是「等等，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」。

那种感觉就像：

你明明知道朋友 A 是一个很幽默、很有自己小怪癖的人， 结果她突然换上了一张“任何人都可以套上去”的脸。

二、先讲清楚：我不是在嘲笑任何一个拍过的人

写这篇文章之前，我就知道：

• 我的朋友里，有很多人已经拍过；
• 她们当时真的很认真地存钱、请假、期待那一天；
• 有些人，可能是人生第一次被这么多专业的人围着服务。

所以这篇不是：

• 不是「只有直男才会觉得好看」的冷笑；
• 不是「你们怎么这么俗」的优越感；
• 更不是「拍这类照片 = 审美失败」的单一判断。

如果一定要给这篇文章一个立场，那是：

我不是要骂谁，我是想拆穿一个很隐蔽、但对很多女性非常不公平的现实：

当你花钱买回来的，是「我终于被好好看了一次」的感觉， 系统顺手替你打包好的，是「我应该长成什么样才配被看见」的标准。

三、为什么文旅行业这么爱批量生产「模板化女性」？

先把情绪放一边，从生意逻辑讲起。

一套「少数民族旅拍」「皇宫公主套餐」「娘惹造型体验」，本质上是一个非常成熟的流水线产品：

• 模板化妆容：一套练到极致的 20 分钟妆发公式；
• 模板化服装：统一尺码、统一配色、统一摆放；
• 模板化姿势：摄影师口令式指导，「下巴抬一点」「手轻扶」「头往左」；
• 模板化修图：统一滤镜、统一磨皮、统一下巴参数；
• 模板化文案：「圆梦公主」「人生一定要拍一次」「××城市必体验」。

对文旅从业者来说，这是极致合理的设计：

• 培训成本更低：新手化妆师、摄影师按 SOP 就能上手；
• 翻台率更高：一天可以服务更多客人；
• 营销更简单：所有人拍出来都差不多 = 广告片素材源源不断；
• 投诉风险更小：只要「跟样板照片长得像」，就很难被说“拍得不好”。

这个模型用阿多诺的话讲，就是标准化快乐产品：

“你不需要费劲思考‘什么是适合我的美’，我们已经为你算好一条最安全的漂亮路径。”

某些商家敢交付给顾客的终极灾难级别，以及继续发展下去会变怎样：

问题在于——

这条路径对产业来说是最安全的， 对你来说，却不一定是最诚实的。

四、为什么我们会真心觉得「这是我值得纪念的一刻」？

那为什么这么多女生，愿意为这套模板买单？因为那一刻，她们买到的并不是「12 张 JPEG」。

她们买到的是：

• 一种补偿：“我终于也有一次被当主角的机会”；
• 一种证明：“我也有预算、有时间、有资格来一场这种旅拍”；
• 一种社会语言：“我知道现在流行这样拍，我没有落伍”；
• 一种方便：“只要跟着做，大概率不会拍难看”；
• 一种可交付内容：“我终于有一组可以发 IG / 小红书的大片”。

如果你认真经历过一整天的工作、排队、卸妆、再上妆、换装、摆拍，你完全有理由觉得：

“这是我这一年里最值得被好好记录的样子之一。”

这一点我完全理解。

但我同时也在意另一件事：

当你把「我值得被好好记录的样子」交给模板来定义， 你等于让一个产业帮你决定：你的高光时刻，应该长成什么样。

五、「审美殖民」是怎么发生的？从照片，爬到你的自我叙事里

我们来做一个很残酷、但很诚实的小实验。

假设十年后，你翻开现在的相册：

• 你看到的是「我曾经在甲米、会安、清迈、马六甲，分别用四种模板当过一次公主」；
• 还是「这是我在甲米因为太晒笑到变形，那天其实超累但超爽」？

差别在于：

• 前者是产业预设的仪式感；
• 后者是你自己长出来的生活叙事。

布迪厄说过，品味会变成阶层的证据。 放到这里，大概可以翻译成：

“当你用同一套模板拍照，你不只是说‘我也来过’， 更是在说：‘我认可这是一个人这一生应该拥有的那种漂亮时刻’。”

这就是我说的温柔版审美殖民：

• 它不会骂你丑，恰恰相反，它会告诉你「你这样很好看」；
• 它不会强迫你，是你自己预约、付款、排队走进去的；
• 它不会禁止你做别的选择，只是用「又快又安全」悄悄说服你这条路最省事。

最后你的手机里，人生几个重要节点，长得都差不多：

• ×× 岁，民族风旅拍；
• ×× 岁，泰国皇宫旅拍；
• ×× 岁，娘惹风旅拍。

真正的你——那个会讲冷笑话、会生气、会累到素颜、不愿被安排的你—— 在这些「最被认真对待」的照片里，反而最少。

六、我到底在反对什么？（不是「变美」，而是主权被拿走）

所以我真正反对的，不是：

• 你花钱被好好打扮一次；
• 你在旅行中享受被服务；
• 你在朋友圈发一组自己心里觉得「终于漂亮」的照片。

我反对的是：

• 把“我值得被好好看一次”的权力，交给模板来验证；
• 把“我这一生有什么高光”的记账权，交给旅拍套餐来规划；
• 让“是否像样”这件事，由影楼样片，而不是你自己的人生经验来定义。

尤其是对那些本来就很有东西的女性：

• 她们有自己的事业、判断力、幽默感；
• 她们明明可以长出一套完全独立的风格；
• 她们甚至在职场、在家庭中，非常努力地争取主体性。

但到「拍照」这一环，她们却被劝退成：

“别想太多啦，跟大家一样拍一套就好了。”

这才是我真正难过的地方。

你不是没有条件长成一个极度独特的人， 只是有太多行业很擅长把你温柔地推回模板里。

七、如果你以后还想拍，怎么不完全变成模板？

现实一点讲：文旅摄影不会消失，模板审美也不会明天就塌方。

但是，你可以在系统里，留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隙。

1）在交钱前，先问自己三个小问题

• 如果把滤镜和民族服装都拿掉，这套妆发还像我吗？
• 这套造型，是我从小就喜欢的类型，还是「大家都说好看所以我也来一次」？
• 十年后看到这组照片，我会想到“这城市真好看”，还是“我当时真好笑 / 真开心 / 真神经病”？

2）拍摄当天，帮自己抢一点主导权

• 跟化妆师说一句：「我不想太假白，保留一点原本肤色。」
• 跟摄影师说一句：「除了你们常拍的姿势，可以多拍几张我自己随意一点的状态吗？」
• 拍几张你自己随手抓拍的幕后：卸假睫毛、换鞋、在路边吃东西。

这些小动作，不会让你变成难搞顾客， 只会让那天拍出来的东西，稍微多一点「你自己的味道」。

3）发社交媒体时，用你自己的句子，而不是模板文案

尽量少用那种「圆梦公主」「人生一定要拍一次」的万能句。

多写一点具体的、只有你知道的事：

• 那天其实很热，你快中暑了；
• 你妈看到照片说你像谁，你差点笑死；
• 你化妆到一半猛然意识到：自己平时的素颜其实也挺可爱的。

当你用自己的语言包装照片的时候， 模板就没有办法完全吞掉你。

八、小结：你的人生checklist，不需要交给模板来写

我相信，大部分走进这些影楼、文旅摄影基地的女生，并不是想变成谁的广告样片。

她们只是想要：

• 在这辈子里，有几张自己也愿意承认「我真的挺好看的」的证据；
• 在忙到快忘记自己的成年生活里，给自己买一个仪式感；
• 在一个本来很卷、很苛刻的社会，对自己稍微温柔一点。

这一切都很合理，我也真心希望你被好好对待。

我只是想在旁边轻轻补一句：

你可以去当一次「苗族姑娘」、一次「泰国王妃」、一次「娘惹小姐」， 但也请记得给自己留一些：

• 狼狈但真实的脸；
• 不完美但很你的表情；
• 看起来不那么“高级”，却一眼就知道是你本人的瞬间。

那些东西，加起来，才是你这个人真正不可复制的部分。